Icarus

【楼诚】海浪

    



       明诚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懒懒地摊在明楼的身旁。他们享受这一刻的静谧。夜究竟已经多深了,谁也不知道。谁也不在乎。

       整个船舱在轻轻地晃着,黑暗里的人渐渐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想抽烟。”

       摊着的人用手肘碰了碰靠在床头的另一位。头顶上传来意味不明的笑。

       明诚累极,闭着眼轻寐,听到布料窸窣的声音,身下的床垫往一侧凹过去,明楼从地上捡起西装外套,又是一阵布料窸窣的声音,床垫又凹了回来。而后听到明楼吧嗒一声打开了一个小铁盒,又吧嗒一声点燃了打火机,他靠在床头,深深地抽了一口烟,很淡的烟草味道在鼻尖盘旋。

       明诚把头扭向上方,见明楼似乎完全沉浸在这根香烟里了。黑暗里的一点红星,闪烁迷离。

       明诚抬起一只胳膊,手指微曲成夹烟的姿势。“想抽烟。”他重复了一次。

       明楼又嘬了一口,才把半截烟屁股架在明诚的手指上。“小心烧着床单。”

       明诚在暗中不在乎地挥了挥手,一小撮烟灰随之掉落在肩头,一点点烫,像雪落在冰原上。他也深深地抽了一口,原本短小的烟又急切地燃尽一截。

      “慢点,借个火!”

       明楼嘴里叼着一根新的,俯身握住明诚夹烟的手,烟头对准烟头,黑暗里又亮起一点红光。

      “这烟真淡!”

       明诚的手勾到床底下一阵乱找,摸到了昨晚随手搁下的一个烟灰缸。掐灭了那点红星,咂咂嘴,挺身往床头挪去,和明楼一个姿势靠着。

       眼见明楼手中的烟也要燃尽,明诚拿起烟盒又抽出来一根。打开烟盒的时候又看到了那张写着名字、房号、还留着苜蓿尾调的小纸片。

      “慢点,借个火。”

       明诚说着把小纸片凑近明楼手中的那点红,黑暗中凭空跳出新的火焰,而后温柔地化成烟灰缸里的一缕灰。

      “抽着别人的烟,却烧了别人的卡片,明先生未免太不绅士了。”

       明诚干笑两声,比星火还明亮的眼睛睨过去一记眼刀:“我所有的绅士礼仪,可都是明先生您教的。”

       明楼的眉眼和嘴角得意地弯起来,伸手搂过对方的肩膀,讨好似的将人往自己怀里带。

 

      “后天,船就要靠岸了。”半晌,明诚突然说。

      “在海上漂再久,总得上岸的。”

 

       他们在巴黎等了许多年。

       有那么一两回,两人对着温暖的壁炉总忍不住猜想,属于他们的战场,难道永远就是这异国他乡?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等他们焦虑而耐心地等到了两纸军令,急切地收拾了一切行李,却又不谋而合地想要放缓归途的脚步。

       需要一点点的时间,把巴黎的流金岁月,溶进涛声,化成云雨。再需要一点点的时间,把近乡情怯,变成奥德修斯的无惧无畏。

 

      “港大那边需不需要再去信交待什么?……还有……大姐,真的不先拍个电报说一声吗?”

       明楼靠在床头假寐,几欲睡着,胸膛传来的震动让他的头皮微微发麻。在海上的这些日子,他们每晚窝在一起,来来回回地商量好各方的应对,唯独对家人,总是婆婆妈妈地拿捏不好准度,迟迟难以下决断。

      “我看港大那学校,也不是多交待几声就真能拘得住那小东西的。”

       明楼和明诚都暗自发笑。

       大姐也好,他俩也好,虽然嘴上总说要教明台吃生活,但这三位姐姐哥哥,没哪个不是真心喜爱又有意无意地想要护着明台的那点张扬。姐姐总说明家养草是兰草,却嫌老大老二像端着揣着的青松,直夸老三是热热烈烈的梧桐,会开花的,会飘絮的,会变色的,会落叶的,是能栖凤凰的——“真受不了你们俩那风雨不动的样子!”家姐这样说道。

      “姐姐啊……”明楼忍不住叹气,瑟缩了一下,又捞起一旁的烟盒抽出一根烟,虚虚地把玩着,“反正都是要挨一顿打,提前说了也只能叫她白白多挂心几日。”

       明诚听见明楼说挨打,伸手戳戳明楼坦露在外的肚皮:“大姐每回说要打,也都不过是叫你去祠堂里跪一跪罢了。这回还有我陪着。”

      “就是还有你陪着,才真不只跪一跪就算了,大姐真气起来的样子,你又不是没见过。”

       风度不失,却霹雳雷霆,烈如疾风。

      “也就……见过那么一次。”明诚心虚地应着,明楼也心虚地沉默着,只好伸手点烟。对于姐姐那一次的发火,这么多年来,他们从来都心照不宣地沉默着。

      “阿诚啊……”迷蒙的白雾从明楼的口鼻里喷出来散开去,明楼起了个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说吧,也是时候了。”

       明诚微微扬起头,用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瞅着明楼,神色是生动的狡黠。那段线条好看得无法描绘的脖颈,在暗中又抻出一段光影,像无声的邀请。明楼很想摸一摸。心里想着,手便从肩头撩上去,顺着线条往上,拂过凌厉的下颔,拂过柔软的口唇,拂过起伏的鼻息,最后停留在双目,他宽厚的手掌盖住了那双眼睛。

       黑夜其实从来就不是黑的。黑夜里,星星是亮的,月亮是亮的,眼睛也是亮的,它们都是永恒的,永恒地清清亮亮着。与黑夜或是白昼,是没有关系的。

      “曼春啊……”

      “是汪、曼、春。”

      “啊是是是,汪曼春……”明楼感觉到手掌下的一双眸子,隔着眼皮在滴溜溜地转,“曾经是情,但那不是爱。十七岁的春天,乍暖还寒,没有必要再回去了……”

 

       明楼的温热声音随着气息沉沉地垂在耳畔,落在肩头。

       于是明诚做了一个梦。梦里又回到了伏龙芝广阔的冰原,梦里又下起了漫天的飞雪,他又和他的马一步一顿地跋涉在风雪里。风那么烈,雪那么猛,白色那么浓,误入陷阱而伤了的腿虚虚地勾在马鞍的脚蹬上,鲜血从脚踝滴滴答答而下。他匍匐在马背上,马上的汗暖暖地烘着他,鬃毛聊胜于无地为他挡了一些风雪。他总觉得要睡着,但只要拽着缰绳的手劲松去一些,他的马就嘶鸣一声。他不知道马驮着他究竟走了有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在一颠一颠的马背上做了几个梦,更不知道眼前出现的那个熟悉背影,是梦,还是幻觉的虚设。那个高大的背影牵引着他的马,一步步无声地走出雪原,就像最初牵引着他的手,一步步无声地走出弄堂。最初的阿诚,彼时的明诚,不晓得他从何处来。来自冬季?源自风雪?何时何地?不是声音,不托文字,更非沉寂,而是来自他走过的道路,来自漫漫长夜,来自冷冷血水,凝成这一抹肩背……

       于是明楼也做了一个梦。梦里他打开了一个盒子,盒子里吹出来一阵接一阵的风,飞扬的裙角轻轻柔柔地掠过他的身躯,鲜艳的亮丽的明晃晃的鹅黄色,在无边的春色里旋转、旋转地盛开着,衣袂翩翩,卷起的风吹散了镇纸下的信札,吹散了夹在信里的郁郁花草,吹散了每个规规矩矩又各怀鬼胎的方块字,散落成一个个残缺的偏旁部首,弯钩、竖心旁、双耳刀、点、横、撇、捺,剜着他的血肉像挫骨的刀。风还在吹,裙角变成了一页纸鸢,乘风借力呼啦啦地飞上了天,猎猎作响。手里的线越绷越紧,细细的一道割得手生疼,线绳的力量越来越大,几乎要把他从地上拽起,于是随手揪住空中一个飞掠过去的部首,割断了那节线头,目送着疾风将其吹破。似乎该把盒子盖上,却见一只折翅的雏鸟,在盒子底奋力地扑棱着翅膀,满怀希望,羽翼带出股股旋风。原来,是一只受伤的鹰啊……

 

       明诚挣扎着从梦里醒来,船舱里透进一层轻薄的晨光,他们俩两肩相抵地靠着床头睡过去,被子胡乱地压在身下搭在腰腹。明楼一只手还蒙着明诚的眉眼,另一只手的指尖还夹着燃尽的烟屁股,一小截烟灰落在床单上。明诚扭动僵硬的脖子,明楼就醒了过来,彼此的眼神里都带着梦的朦胧。

      “我做了一个梦。”他们同时说。

      “梦见了什么?”他们又同时问。

       于是各自的嘴角都扬了起来,是如出一辙的弧度。弧度与弧度贴合在一起,是完美的严丝合缝。

       海上的天亮了,便要涨潮。风鼓着帆,浪推着船,桌子、椅子、眠床,一一浮在海上,微微摇晃。

       身子弓起蜷成婴孩在母胎里的姿势,安稳地随着浪潮沉浮,物我两忘,天地之间只剩下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在涤荡。

       比水波更纯粹的躯体,盐洗刷着海岸,而明亮的鸟,飞着,在地上没有根。

       因此,鸟儿落在了一座孤岛上。



-fin-







本意只是想写一个醋着的懒懒的想抽烟的阿诚哥哥的……结果好像写了个……四不像?

anyway~赞美聂鲁达!赞美星期五!赞美为起名废的我赐了个标题的猪树君老师!

好了,躺平任嘲!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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