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arus

【楼诚】十字街头的塔

       


       明秘书长的案头,向来都有好几支笔。钢笔不甚在意地插在笔筒里,铅笔分了红蓝两色,笔尖倒常削,是那种轻易能将薄纸戳破的尖锐。即使办公几乎不用毛笔,明秘书长的笔筒里也插着一只中楷狼毫,以备不时之需似的。几乎所有人都相信,只要必需,明秘书长肯定还能从他的抽屉里拿出砚台和墨条。

       反正不管什么笔,明秘书长的长指一握,都能写出一手好字来——这里里外外,说不清有多少人指着明秘书长的长指一握呢。

       再说了,也没几个人能比明秘书长的手伸得长了。

 

       明长官自然也是写得一手好字的。只是,这明长官显然就比明秘书长事儿多了,至少,他的钢笔可不会随随便便就插在笔筒里。

       没人说得清明长官的钢笔到底有什么金贵,看上去也不过就是一支能叫得出牌子的某一款限量,看款式倒是应该有一些年头了。一直涂涂写写用到现在,即便买的时候不金贵,也生生被明长官用出了金贵的份儿。

       毕竟,在新政府当差这么些年,也没几个人能说得上,究竟有什么东西能被明长官多看两眼的,对书画玉器明长官没什么物欲,香车宝马也不见得有多少兴趣,而至于钱,那也不是每个管钱的都真能把钱只当作价值符号的。

 

       哦,明长官说过的,他效忠权力。

       也是,有了权力,物欲和兴趣,它们自己就会找上门去。

       啧,所以明长官的那支钢笔,是真的金贵!

 

       明长官的仕途并非一帆风顺,每天每日都在死人,人死得最多的那次,整辆满载鬼子的火车在中途爆炸了。面上看明长官跟这事毫无关系,但他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摔了杯子撕了文件,还把手里头那支笔直直地冲明秘书长怼了过去,笔尖把明秘书长的西装都划拉破了,黑色的墨水喷了好几个人一脸。也不知是气了急了还是受惊了,戏倒是够多够足的。

       倒是这笔一摔,屋里的人也才都知道了,这支笔是明长官没去留洋前,汪处长送的。

       彼时所有人都战战兢兢,连明秘书长都杵在那儿装死,唯有汪处长也急得真切,却在为明长官捡起钢笔的时候不合时宜地露出了小女儿的神态。然后众人就被支使出去了,独留一情报处副处长向特务委员会副主任,亦即其师哥,报告工作。

       就说那支笔金贵吧!摔都摔了,后来明长官竟然叫明秘书长亲自拿去修,还千万交代,修补可以,笔尖墨芯哪样都不准换。嘁。看来明家大姐动家法的时候,是没真狠下心打。

 

       倒是如今,曾经闹得满城风雨的两个女人,都死了——都不得好死。这明家呀,也就只剩个空壳喽。

       呵!所以说,效忠权力有什么好?是真不如书画玉器香车宝马来得实在,这点,明秘书长肯定比明长官看得更透。不然,曾经的情人和真正的亲人都被明长官亲自填死在权力里了,这半亲不亲面和心不合的假兄弟、真上下级,怎么倒还能一路维持着。当然,这话也不能全说死了,明长官很多时候还是离不开明秘书长的长手一握的。这明秘书长,事情总是能做得相当漂亮,不服不行!

       话说回来,明家散落成这样,之前一直攒着心思想走的明秘书长,这会儿反倒越发尽职尽责起来。偶尔有一两个仗着跟明秘书长熟,问起来,明秘书长嘴角一耷拉,垂着眼睑打量着对方,反问一句——如今这世道,还能去抱哪只佛脚?都是各取所需罢了,你们呐,卖我面子,无非也就是卖明先生的面子,看重的是我背后那只明先生的手。我呀,可没真当自己是个角色。脱了明先生给的这身皮,一样小赤佬一个!

       “哎哟哟哟,阿诚兄弟这话说的!”

       “别别别,千万别跟我称兄弟!梁处长的尸骨可还未寒呢。”

       “是是是……”

       “亲兄弟,是真不如明算账!”

       “谁说不是!”

 

       就是不知,明秘书长兼任明家管家,这明长官有没有另给他开工资?

       前两天可听巡捕房的人说了,半夜三更的,明秘书长在明公馆外头的花园里烧了把火呢。唉,也只是烧烧院子里的枯枝败叶而已,说是他们家也就只剩他一个仆人了,累了一天还得打扫庭院,半夜扫地憋屈吧,就干脆点了把火烧个干净。没成想把警察引了去,以为失了火,火急火燎赶去,只见明秘书长面无表情地对着一堆火,抬头倒看见明公馆里唯一亮着灯的那扇窗后面,明长官捏着杯酒在看。呵,那夜的明公馆,鬼气森森的。

        这明长官也的确不厚道,谁不知道那天明秘书长忙成什么样!76号死了个侦听处的朱处长,听说被怀疑是内奸,日本人亲自审的,审得死去活来也只是供出了梁某人两处秘密电台。

       听说就是在梁某人的名字被供出来的时候,明秘书长被叫走的。日本人竟然愿意卖他一个面子,请他去核实核实。看来,明秘书长的手是真长,他和梁某人曾经那些事儿也都从来没瞒着日本人呐!能在日本人的默许下把钱挣了,这明秘书长,啧啧啧。

       再说那日,明秘书长的面子也是真大!这年头,有几个能见识日本人刑讯的时候不是受刑的那个?只是可怜那朱处长,刑了半天除了个死无对证的梁某人,也没刑出什么来。怕是别人眼红她一个女人家家的却坐着侦听处的交椅,故意栽赃陷害吧!唉,可听说到最后什么都审不出来了,衣服就都被日本人给扒了,腿都合不拢。哎哟这日本人可真是……

       其实这朱处长吧,从一个小小监听员一路做到处长,工作还是很不错的。想当初二春斗得那样狠,内两位对这朱处长可都是信赖有加呀!所以出了这档子事儿,明长官也是有气无处撒——日本人在各地的战事如何,现在的新政府是个什么样,谁不知道?这事叫明长官气得呀,等明秘书长从76号回来汇报的时候,明长官手里的钢笔就又冲着他怼过去了。这要真论起来,他明长官折了这枚女将,把账算到明秘书长头上,也不过分呐!

       要不怎么说明秘书长做事漂亮呢?领了那又被摔坏的钢笔退出办公室来,明秘书长也没再向手底下的人撒气,只说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叫他秘书处那几个小职员好歹把手里的笔握紧些,别不小心又触了明长官的霉头。

       哎哟这明秘书长哟!

 

        唉,只是这明长官究竟图什么呢?送笔的人都死了,这笔还要一直留着用。摔一回摔两回,回回都要明秘书长拿去修。

       这回估计也是真摔坏了,修了好几天呢。

       罢了罢了,不就一支笔嘛,还值当费这么多功夫!

       欸。

 

 

 

 

       明诚挽了袖子提着水桶亲自在院子里擦车,天空忽然稀稀落落地滴下一两滴雨来,明诚浑然不觉似的,只顾埋头劳动。

       今天他从刘师傅那儿取回送修的钢笔,笔尖换了新的,短期内也不需要再修了。等取笔的功夫,明诚在刘师傅那一爿小小的店里看中了一张用黄铜片镶嵌的小画,一束玫瑰枝头,立着一只小小的鸟雀。鸟儿扭着头梳理自己的羽尾,长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这样一只永生的小鸟,贪馋的时间,是不是就不能把它踩倒?

       夜莺的死来得有些突然,以防万一,只得让她这条线上的所有人员都保持静默。修笔就是一个暗号而已。一想到夜莺,明诚不禁攥紧了手上的抹布。

       今天是夜莺的头七。

       雨忽然下大了,冰冷的雨点直往身上砸,冷冷脆脆,凉意沁骨。明诚自暴自弃地摔了抹布,忍不住抬腿狠狠踹了轮胎一脚,胸口依然喘不过气。

       头顶上忽然飘来一片阴影,明楼不知什么时候撑了把伞过来,陪明诚在雨里站着。

      “小心着凉。”

       明诚倔着个脸背对着明楼,肩膀一抽一抽地抖动。淋着雨,才能看不出来脸上的泪。

      “你这又放火又淋雨的,没用。”明楼确实不知该如何安慰彼此。

      “明楼,我们还要坚持多久?”

      “这……是个幼稚的问题。”

      “……”

       明楼见明诚的双肩最终松垮了下来,便拉住他的手腕,把他往家里头带。明诚的手,湿漉漉地冰着。

      “大哥……我只是……很难过。”

      “我也很难过。”

      “我……刚刚的确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别人都可以上街去,我们却都要做十字街头的塔。别人爱怎么嚼怎么嚼去,这塔还要多久才能倒,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这里的形势一天天地坏下去,早日坏透了才好!”

       明楼把门推开又关上,雨水和泥土的腥气泛起来又被隔绝出去。他从沙发上把备好的干毛巾捞过来递给明诚,又径直往厨房去,端出一碗冒着热气的红糖姜汤。

       看着明诚脸上好歹有些活泛的红,明楼这才叹了口气。

      “明天还要去中储银行见那帮要钱的,今晚咱得再对一对数据。”

       明诚久不言语,最后视死如归似的把一整碗热汤都灌下去,把胃底翻涌上来的酸气压下去,把嘴里打碎的牙齿和血咽下去。把碗拿回厨房时经过电话旁,又伸手把那幅刚买回来黄铜画摆得更好些。

       明楼靠在沙发一头看着明诚瘦而锐的身影,毛巾还搭在头上,额头有几缕碎发还凝着发胶,湿了水却不散,倔强地支棱在头顶,尖尖的。

       明楼突然想起每座塔都会有的塔尖来。

       刀光火色衰微中,是塔尖,最早看到一种薄明的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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