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arus

【楼诚】两地书



warning:所有的文字都不属于我。


       山勢漸漸陡了,我已沁汗,上面有座教堂,去歇一會,是否該下山了。

       戰爭初期,廢棄的教堂還沒有人念及。神龕、桌椅都已被人拆走,聖像猶存,灰塵滿面,另有一種堅韌卓絕的表情。那架鋼琴還可彈出半數嘶啞的聲音,如果轉為它的特性作一曲子,是很奇妙的。

       有什麼可看呢,今天為什麼獨自登山呢,冬天的山景真枯索,溪水乾涸,竹林勉強維持綠意。

       門開著,院裡的落葉和塵埃,告知我又是一個廢墟。這裡比教堂有意思,廊廡曲折,古木參天,殘敗中自成蕭瑟之美。空房內墻壁刷過未久,十分勻淨,沒有家具,滿地的紙片,一堆堆柯達膠捲的空匣。我踩在紙片上,便覺著紙片的多了,像地毯,鋪滿了整個樓板。

       我撿起紙片——是信。換一處撿幾張,也是信。這麼多的信?頁數既亂,信的程序也亂,比後期荒誕派的小說還難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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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之弧线的两个终端在一年年地散开,似乎永远不该聚合,可是突然,在眨眼的瞬间,这条弧线紧紧聚合在我的眼前。在什么时候!在最不合适的一天之最不合适的一刻!院子里,二月末不太暗的、饶舌的黄昏已然来临。一生中,我第一次意识到,您是一个人,我可以给您写信,您在我的存在中起了非常巨大的作用。在此之前,我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如今它突然降临在我的意识中。我很快便给您写了信。

       因为我看清了一切,我相信命运,所以我本来可以沉默不语,把一切都托付给命运,这种让人头晕目眩的、不公正的命运,这忠心耿耿的命运。但是,正是在这个想法中包含着我对你的许多情感,即便不是全部的情感,我也还是难以掌控这个想法。我如此强烈、如此全身心地爱你,以至于成了这一情感中的一个物品,就像一个在暴风雨中游泳的人,我需要这种情感把我掀起来,把我侧身放倒,把我头朝下倒挂起来——我被它裹住了,我成了一个婴儿,你和我的两人世界中的第一个、唯一的婴儿。我不喜欢上句话中“你和我的两人世界”几个字。关于世界的事以后再谈。所有的话一下子是说不完的。否则就会被你涂掉,被你置换。我到底在做什么,你在哪儿会看见我两腿朝上倒挂在空中呢? 我这已是第四个晚上,把一小块黑暗泥泞的、烟雾朦胧的、夜间的布拉格塞进我的大衣,时而远处有一座桥,时而突然和你在一起,你就站在我面前,我在跑向一些人。

       我爱你,我无法不长久地、用整个天空、用我们的全部武器来爱你,我不会说,我吻你,只是因为这些吻是自动降临的,是违反我的意志而降落的,还因为我从来没见过这些吻。我对你敬若神明……

 

       ……我们的语汇并不总是相互吻合的,尽管我们始自幼年的叛逆性是一模一样的,但我俩对那些始终存在的陈规旧俗的排斥方式还是有所不同的。这永恒的世界完全是瞬间的(就像是生活中的一道闪电)。因此,可以长久地爱这个世界,就像在生活中只能瞬间地去爱一样。

       我俩似乎很快就将拥有的那种东西已经非常之近地、提前地涌上了喉头,因为我此刻已在呼吸这样的气息。Mein grösstesLeben lebe ich mit dir.(我以自己崇高的生活與你生活在一起。)我愿此刻就能用笑和激动的好奇来淹没你,可是突然,伴随着其他一些偶然,你却从其他一些地方(关于这一点下一封信里再谈)逼近过来,你成长着,成长着重复着各种理由,许诺要结束一切,并宣布,你是我的绝对,你从头到脚都是一个火热的、具体化了的构思,就像我一样,你就是对我的一份难以置信的奖赏,是奖励我的出生和我的徘徊、我的信仰和我的不甘……

       你刚刚献身于事业,当我们沿着不同的道路,就像罗马元老院中的马儿,在这些孩子间显得野蛮。我们走在林中空地间。十个舞台上热闹非凡。一些舞台上的人在说祝词,另一些舞台上的人在如愿地说俏皮话。听着,只有我们将会从阴间给他们读诗,就像吠陀和圣经的作者,就像逝去的普希金。只是不要爬到厚底靴上去,也不要爬到蒸汽管上去。是步出浮华深处吗?你在棺材里也写不出它们。你仍旧是无穷尽的。而死亡是你的笔名。不能投降。我忘了,那些延伸到岁月、年龄、不同地点和地位的感觉,是无法屈从于突然想要用一封信来对它们加以概括的尝试的。谢天谢地,幸好忘了。否则,我就无法写出这些平庸的文字来了。写就的信页摆在这里,由于其冗长和不逊,我永远也不打算把它寄给你。还有两本诗集也摆在这里,最初我打算将这两本诗集寄過去,好让它们如封漆一般可触摸地封印此信,可我没寄,因为我担心你有朝一日想起来读这块封漆。然而一切均属多余,只需道出最重要的一点:我爱你,犹如诗是可能而且应当被爱的,犹如有生命力的文化颂扬其顶峰、为它们而欣喜并依赖它们而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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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立刻就去你处呢,还是过一年之后?我这种犹豫并不荒诞,我有在行期问题上拿不定主意的真实原因,却又无力坚持第二种决定(即一年之后成行)。如果你支持我的第二种决定,那么则会产生下列情况:我将尽可能紧张地干完这一年的工作。我会转移,会前行,并且不仅是迁移到你身边去,而且也可能成为生活和命运中某种对你而言(请作最广泛的理解)更为有益的东西(若去解释,则要写上好几卷书),胜过此时的一切。

       请你原谅这封信、这些愚蠢的诗行和那些关于脚注的毫无用处的冗长废话。我在夏天里将写得很好,我将从下到上地回忆一切。我将写信给你,谈你,谈极限的东西,谈最珍贵的东西:谈绝对的、“客观的”你。还要谈我是怎样想象着与你相接触的。我在谈论,词语倒错的现象堆积如山。这是因为一切都成了生活。我在等待来自英国的什么。也许只不过是你,也许是某种类似物。也许,相见得愈轻松,生活也就愈轻松……

 

       ……我知道你的双手和我自己的双手,它们都是很好的手,而且还知道,回忆就浮现在我的面前,也想象得出你的回忆。制造出了多少人啊,在年少时发现过多少天才、足以信赖的人、朋友和出类拔萃的人,有过多少出宗教神秘剧啊!他们为何如此之多?是否由于童年的愚蠢,才会不断地制造出一个近在眼前的“你”来,突然出现了一个你,不是由我塑造出来的,却先天地因每一下战栗而被以“你”相称的——你完全是我的,却不是由我塑造出来的,这就是我的感情的名字。你是说我和大家一样吗?

       总之,我亲爱的,以往在发生更大的误会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生过气,更不用说现在了。因此你不用在信中表示任何的忏悔和请求任何的原谅……

       我们的生活经验中领会到,直接表达出来的伟大,往往会转化为其对立面。它实际上会成为伟大的卑微和积极的保守。我们的革丨命亦是如此,它是一个与生俱来的矛盾:时间之流的断裂,往往貌似一处静止不动但动人心魄的名胜。我们的命运也是如此,是静止的、短促的、受制于神秘而又庄严的历史特殊性的,甚至在其最微小、最可笑的表现中也是悲剧性的。然而,我这是在说些什么啊?谈到诗和诗人,换句话说,谈到欧洲共性之光每一次折射中的特殊人物,亦即众多无名的同时代人融汇一体的命运——谈到诗,一切依旧。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此处一切均取决于偶然性,一旦它被深刻、适时地接受,就会产生不充分的折射。这时,一切就变得极其简单,变为非历史的和顺应时代潮流的,变为自由而又命中注定不幸的。于是在八年未尝到这使人虚弱无力的幸福之后又会重新成为一个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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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吗,我为何对你称“你”,为何爱你,为何——为何——为何——,因为你是一种力。一种最罕见的物。你可以不回复我,我知道什么是时间,也知道什么是诗。我同样知道什么是信。就这样。

       我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呢?什么都不要。什么都要。要你允许我在我生命的每一瞬间都能抬头看你——像仰望一座护卫着我的大山(如同一尊石质的守护天使!)我用整个心灵、用我那被你和你的出现所震撼的全部意识接受了你,就像是那片与你一同读过信的海洋本身化作你的滔滔不绝的心声倾泻到了我身上。该对你说些什么呢?你轮流向我伸出你的两只手,然后重新把它们叠在一起,你把它们压在我的心上,就像放在一道溪流上:此刻,当你还把它们放在那儿的时候,它那受惊的水流正在向你涌去……请别躲开它!该说什么:我所有的话语(它们仿佛全都在你的信中出现了,像是走到了登台的出场口),我所有的话语骤然向你涌去,每个词都不愿落在后面。我拥抱你的脑袋——我觉得它之所以这么大——是因为其中有一座山——我拥抱的便是整整一座山。

       我对你的爱已分化为日子和书信,钟点和诗句。由此而来的是不安。(你正是因此才请求安静的!)今天一封信,明天一封信。你活着,我想见你。从永恒向此刻的转移。由此而来的是折磨,是对日子的计数,是每个小时的贬值,一个小时——只是通向书信的一个阶梯。存在于他人之中或拥有他人(或是想要拥有,泛泛地想要,是统一的!)。我发觉了这一点,我沉默了。

       现在,这些都过去了。我会很快地克制住愿望。我想要从你那儿得到什么?什么也不想要。只想尽快地——呆在你身边。也许只不过——是想靠近你。没有信已经等于——没有你。接下来——就更厉害了。没有信——就是没有你,有了信——也是没有你,和你在一起——还是没有你。在你之中!不存在这就是我。这就是爱——是存在于时间之中的。因为我正是因此而爱的,我要在爱的时候用右肩觉察到宇宙右侧的寒冷,用左肩觉察到它左侧的寒冷,也就是说,要掩盖住我打量和向往的一切……

 

       ……那道你汲自我体内并为你饮用的语言流中断了。我们相互躲避。书信一封接着一封,全都见鬼去了。哦,你工作得多么奇妙!但是你别毁了我,我想与你一同生活,长久、长久地生活。什么话也不再说了。我有一个生活的目的,这个目的就是你。确切地说,你成为我生活的目的还在其次,你是我的劳动、我的灾难、我如今的徒劳作为的一部分,当能见到你的幸福感将在今夏遮掩了我的一切的时候,我便看不见这一整体的各个部分,那些部分也许只有你能见到。在此说得过多,就意味着模糊不清。

       我谈论你,就像谈论一个开端。这一点该如何解释呢?就像人们对待珍品那样。像对待一件被满怀爱意地、小心地填满金子的东西。因为我已被你填满了,所以为这一态度而爱他们大家。为这种感觉,为这种对我显然会因之而腾升的那种东西的臣服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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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你写信,我感到很高兴。和你在一起,我就会变得较为纯真、安心一些。——在主要的问题上,我们的想法是一致的。你不明白那种对“坠入情网”的半开玩笑的担心。情况正是这样。同样的两面性,没有这两面性也就没有了生活,同样的使人感到窒息的痛苦,这痛苦是多种性质的——它们是亲切的,有名有姓的,扎根在我身上,又超出了我的控制范围,整整一个世纪都在敲打着我的皮囊。世界就是由它们构成的。我爱这个世界。我想一口吞下它。我的心跳常常会因诸如此类的愿望而加速,以至于第二天心跳就会变得衰弱起来。我想吞下这亲切的、巨大的一块世界,我早就拥抱和哀悼过它了,如今它在我的周围游动,旅行,射击,进行战争,在头顶上的云中飘浮,像莫斯科郊外夜里的青蛙音乐会的乐声般地回荡,是供我去永恒地羡慕、嫉妒和围绕的……

 

       ……对于我来说,俄国仍是某个彼岸世界。

       昨天傍晚我走到屋外去收床单,因为快要下雨了。我把全部的风都揽进了自己的怀抱,——不对!是抱住了整个北方。这也就是你。——我们只是在相互邮寄字符——关于相爱的人,关于他们的被列入和被开除。月光下有一条、听不见的漫漫长路。反正这只能叫做:我爱你。

       与你相遇的时候,我就是在与自己相遇,与所有锋芒都转过来针对我的那个自我相遇!

       给我写一写夏天的莫斯科。写一写我酷爱的、在所有城市中我最心爱的莫斯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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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多么爱我不曾是和不会是的一切啊!我只是一个我,这叫我多么悲伤。我觉得错过的、耗为零的或不是被我浪费掉的机会多么像一根对着我的丝线!黑色的、神秘的、幸福的、现出崇拜神情的丝线。黑夜就是为了这种丝线而造就的。是物质上不朽的。死亡使我感到恐惧,仅仅是因为我还来不及当一当其他所有的东西就要死了。只有在给你写信和阅读你的来信时,我才能摆脱死亡那吱吱作响的、脚步匆忙的威胁。就让我此刻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你吧,热烈地吻你,以在作这些议论时所聚集起来的所有热情。但是柔情就藏在所有这些思想中。你感觉得到它吗?

       与自己的梦境相反,我在一个幸福、透明、无边的梦中见到了你。与我平常的梦相反,这个梦是年轻的、平静的,并毫不困难地转化成了梦醒。这是在前几天发生的事。这是我对自己和你称之为幸福的那个最后一日……

 

       ……医生们的结论?是一种叫做“Grand Sympathique”的神经疾病,那是一条很大、很漂亮的神经干,其上即便已无花朵,那么(也许)也会有我们的存在之最辉煌的果实……这疾病多半是主观性质的,是很难通过分析和研究来确定的(至少在目前),自然的状态被破坏了,在这种情况下躯体感觉不到自身,我们的物质外壳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与其相一致的反应;那越来越使我束手无策的体内不和谐之音由来已久,我已习惯于不去医生那儿看病,习惯于生活在与我的躯体绝对和谐的状态之中,因此我时常能把我的躯体称作我灵魂的孩子。哦,它曾是多么的轻盈和灵巧,曾是能用于最高级的精神活动的,它经常让人完全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只是出于礼貌才保留着重力,只是为了不惊走无形之物才保持着可见的有形之躯!

       我梦见城里的夏初,一家明亮、纯净的旅馆,没有臭虫,也没有杂物,或许,类似我曾在其中工作过的一个私宅。那儿,在楼下,恰好有那样的过道。人们告诉我,有人来找过我。我觉得这是你,带着这一感觉,我轻松地沿着光影摇曳的楼梯护栏奔跑,顺着楼梯飞快地跑下。果然,在那仿佛是条小路的地方,在那并非突然来临、而是带着羽翼、坚定地弥漫开来的薄雾之中,你正实实在在站立着,犹如我之奔向你。你是何人?是一个飞逝的容貌,似乎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方为所有曾在你头顶上飘浮的云朵所美化的天空。但这是你魅力的遗迹。你的美,照片上反映出的美——你在特殊场合下的美——在我坠入这些祥和之光和动听音响的波涛之前,它就已经在冲击你周围的人。这是你所造就的世界状态。这很难解释,但它使梦境变得幸福和无限。这是生活中首次强烈体验到的和谐,它十分强烈,迄今为止只有疼痛的感觉才是如此强烈的。我置身于一个对你充满激情的世界,感受不到自己的粗暴和迷茫。这是初恋的初恋,比世上的一切都更质朴。我如此爱你,似乎在生活中只想着爱,想了很久很久,久得不可思议。你绝对地美。无论是在梦中,还是在墙壁、地板和天花板的生活类似物中,也就是在空气和钟点的类人体中。

       请你别生气,这是我,是我想和你一起睡觉——入睡和睡觉。这个神奇的民间词汇多么深刻,多么准确,其表达没有任何的歧义。单纯地——睡觉。再没有别的什么了。不,还有:把头枕在你的左肩上,并把一只手搁在你的右肩上——然后再没有别的了。不,还有:就是在最沉的梦中,也知道这就是你。还有:要倾听你心脏的跳动。还要——亲吻那心脏。

       那梦的巢穴又怎么办呢?你,如今懂得俄语,知道Nest即гнездо,还知道其他许多事情。我不愿意重读你的那些信,否则我就会想去找你——想去那里——可我不敢去想——你当然知道,与这个“想”相关的是什么。

       亲爱的,我始终感觉到你站在我的右肩后面。

 

 

#

       关于他的去世我一无所知,一无所知。他是怎么走的?他有预感吗?谁在他身边?他说的最后一个字是什么?我只知道报纸上所刊登的那些消息。 我也没什么人可问,要知道,我什么人都不认识——因为我是与他独处的: 

C教授

到六月他的白色硬领将继续支撑他底古典

每个早晨,以大战前的姿态打着领结

然后是手杖,鼻烟壶,然后外出

穿过校园依旧萌起早岁那种

成为一尊雕像的欲望

而吃菠菜是无用的

云的那边早经证实甚么也没有

当全部黑暗俯下身来搜索一盏灯

他说他有一个巨大的脸

在晚夜,以繁星组成



-fin-


*全文所有文字,拆引自木心《空房》,俄国诗人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耶娃与奥地利诗人里尔克通信集《抒情诗的呼吸》,痖弦《C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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