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arus

【楼诚】是姐姐呀



      “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姐姐了。”

       明镜的一生,曾有三次说过这样的话。

 

       和亲弟弟一左一右地拉着恩人遗子,伏地、叩首。

       白的烛光,白的布幔,白的花圈,白的衣裳,和白着的三张脸。小小的一个孩子,睁着一双无辜的眼,黑色的眼珠子,流下透明的泪。

       “妈妈没有跟我说过,我有哥哥和姐姐。”

       自己的身体还在抽条,疼与酸,从骨缝里窜出来。弟弟搂住另一个弟弟,无声地恸哭。姐姐便张开了怀抱,并不费劲就圈住了两个弟弟。

       “妈妈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跟你说,以后,姐姐和哥哥,慢慢告诉你。”

 

       记得姆妈刚生完弟弟的时候,明镜看什么都觉得稀奇。

       姆妈床边的小摇篮里,竟然睡了个会哭会笑还会闹的粉团子。头发细细的,手脚小小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软软的。

       姆妈给粉团子喂奶、洗漱、穿衣,没有什么是姆妈不会的。

       从姆妈手里抱过粉团子时,姆妈说:“不用学的,这些啊,都是一个女人天生就会的。”

       明镜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但是没有什么是姆妈看不明白的。

       怀里的粉团子在层层布料里挣了挣,冲她打了个呵欠。明镜忽然就懂了“姐姐”这个词。

       他们的姆妈,总是对的。

 

       有一天,他们所有人的大哥明堂,悄悄攥着明镜的手,语重心长地问:“大妹子,你可想好了?这个弟弟,跟那个弟弟,可是不一样的。”

       “每一个弟弟当然都不一样,我只知道,我这个姐姐,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的。”

       于是明镜终于能撤走小祠堂里的一片白茫茫。

       红色的烛光,红色的庚帖,红色的鲜花与伤疤。

       比最小的明台还瘦弱的一个小孩子,空荡荡的一双眼睛甚至不敢抬起来。

       明镜温柔地半跪在地上,与这个弟弟保持着小心却不失亲近的距离。

       “我是姐姐呀,跟姆妈和姨娘都是不同的呀。”

       弟弟轻轻地啜泣起来,微微地颤抖着身子。

       “不要怕姐姐,你还有哥哥和弟弟,他们都会保护你。”

       瑟缩的一个小孩子,慢慢地抻开了自己的身体。拉过哥哥的手,拉过弟弟的手,终于也拉过姐姐的手。

       姐姐的手温暖而柔软,跟姆妈和姨娘,当然都是不同的呀。

 

       其实明镜还有好多个“弟弟”,自家弟弟们的同学和朋友,来到家里叫过一声“姐姐”的,自然也就是自己的弟弟了。

       还有自家厂子里百十来号的工人,总是欢欢喜喜地叫着自己“大小姐”。

       “有姐姐好啊,姐姐知道疼人。”

       明楼那个来过家里好几次的王同学,每次都对自家弟弟短叹长吁。

       父亲和姆妈从小就对明镜讲,明家,从来都不只是父母姐弟四人的明家。父亲不在了,姆妈不在了,但明家,也不会只是姐弟四人的明家。

 

       姆妈说过的,很多事情不用学就会了。

       可是,面粉越来越贵,鸡蛋越来越少。钱可以生钱,蛋如何生蛋?明镜团团转在厨房里。

       一样的震天响,一样的硫磺味,炮竹绽放在夜空里,点燃银铃般的笑声清脆。可要是枪声一响,夜碎了,梦碎了,一个个的人也破碎了。

       碎掉的兄弟姐妹,太多了。

       明镜企图把自家弟弟远远推开,却又只能看着他们义无反顾地一次次回来。

       弟弟说——姐姐在哪儿,家才在哪儿。

       弟弟又说——家人才是最重要的。

       弟弟还说——姐姐呀,打虎亲兄弟。

 

       明镜说不清楚,自家的三个弟弟是怎么顶天立地地长起来的。他们满腹经纶,竟然都还能打枪。

       姐姐总觉得自己是个糊涂的姐姐。

       弟弟一段本该是朦胧美好的少年情愫,待到自己发现时却已是满目狰狞。姐姐很想弥补弟弟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可当她看清那个圈套时,她却不得不亏欠弟弟一声抱歉。还有那个通通透透的弟弟,姐姐万分懊丧地想,这乱世之中,自己怎么就没让他去做一个纨绔的子弟?

       急糊涂了的姐姐呀,一个人,战战兢兢。

       于是弟弟们嬉皮笑脸地围上来,拉着她的手,亲亲热热地喊一声“我们的好姐姐”!

        破涕为笑,却依然悬着一颗心——在姐姐面前,弟弟永远都是个弟弟呀。

 

        怎么办才好呢?明镜总忍不住这样想。

 

       这个弟弟说,走水路,我们派人送您去苏区。

       那个弟弟说,北上吧,跟着我们家老三一起去北平。

       还有个弟弟说,姐,求您走吧,去哪儿都好,只要能离开这个地狱。

       可怎么办才好呢?要去到哪里,才算离开了人间炼狱?

       姐姐说,人时已尽,人世很长,记住,明家的姊妹兄弟,从来都不只是我们四个人而已。

       只要能打败敌人,只要能取得胜利。

       我们搏动的心,永远流着一样的血,跳着一样的频率。

 

 


       停云霭霭,时雨蒙蒙。

       从上海发往苏州的专列,依旧于午夜子时,准时出发。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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