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arus

【楼诚】有人从雨中来

 

       小小的一间居酒屋,在黑暗的长街里泛着暖黄的光,门廊上红色的纸灯笼慭暇地挂着,被风雨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打。廊下站着四五个人,都是经济司里的几位处长,酒酣耳热地簇拥着明楼,还在高声谈笑。

       南田洋子遇刺一案已过了一月有余,藤田芳政还在不依不挠地追寻着线索,明楼都被约谈过几次了,可凶手却仍旧逍遥法外。底下的人察言观色了许久,琢磨着这案子一日不出结果,估计明长官的不高兴也就多一日。虽说他明楼是个上位者,但好歹不是个不讲道理不讲情面的人。于是大家一合计,在南田出事这么久后,第一次集体请明长官吃酒——表表忠心,拍拍马屁,去去晦气。

       屋外下着小雨,几位人物的车马都陆陆续续开到了街边,各家的司机下了车撑着伞候在一旁,独独明长官的座驾还不见踪影。明楼不走,其他人也不好先行离开,只得继续在廊下陪着。

       大伙儿在榻榻米上盘腿吃了一晚上酒,虽不至于喝醉但也有些上头,这会儿又在风雨里站着,腿脚的酸麻招风一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明楼的脸上蒙了层愠色,大家渐渐地都不说话,只听见雨落在伞面上的哒哒声。

       明楼正抬手要看表,明诚终于把车停在了大家面前,车灯直照着各人的眼睛。明诚急急地跑下车来立在门前,伞都没来得及打开,雨晕湿了他的外套。一身的酒气。

      “先生久等了,刚刚去结账,耽误了些时间。”

       长官们一处吃酒,明秘书也大手一挥,将几位司机拢在一处吃了顿好的。

      “结账能费什么功夫,”明楼斜眼看他,目光停留在露出口袋外一角的一方帕子上,“费工夫的事做了也就做了,但也得做得好看不是?”

      “知道了,先生。”明诚低着个头,有些懊恼地把帕子胡乱塞进口袋里。

      “怎么,还不准备接我走吗?杵在这儿给各位长官看你的笑话?”

       明诚闻言赶紧撑开了伞,明楼从门廊走下来,立定,想想又转过身去,说:“瞧瞧,这还喝了酒!最贴身的人也就这副德行了。”明长官此话一出,四下里更觉尴尬,大家都忍不住琢磨这是不是话里有话。

       明楼也不多做解释,皱着个眉冷着个脸自个儿拉开车门上车了,明诚转头跟几位处长点头致歉,也上了车。终于走了。于是大家相互告辞,纷纷作别。

 

       明楼上车便把领口松开,整个身体都靠在椅垫上闭目,似乎要头疼。车内很安静,只有明楼和明诚各自深沉的呼吸。明楼等了许久,反常地不见明诚开口,疑惑地睁开眼,找到后视镜里明诚的眼睛,又见到明诚的双颊沉默地红着,却白着两瓣嘴唇。上车前,明楼以为明诚是喝多了酒,这会儿就看出不对来了。他俯身向前,微凉的手探上明诚的额头。

      “你在发烧。”明楼觉得头真的开始疼了。

      “上午跑了趟码头,盯着装箱,估计吹多了风。”

      “你还真舍得替梁仲春跑腿!”明楼把手从明诚的额头上拿开,又没有必要地探上自己的额头。真的发烧了。

       南田一死,各方震动。明楼一口咬定南田是替自己而死,哀恸之情做得足,大难不死的后怕也跟着真情流露,从来坦坦荡荡的明长官突然也变得小心谨慎起来,甚至有些鬼祟,每日行程一日多变,常常令人摸不着头脑。最首当其冲深受其害的,自然是负责明长官一应日程的秘书处了。明诚越发忙得脚不沾地,肩上的伤好得很慢。

      “这船是要去汉口的,也不全是为了梁仲春。”明诚冲着后视镜里的明楼扯出一个微笑,疲累,但真心实意。

      “你在发烧。”明楼叹了口气,又强调了一遍,“这天气,你的伤口又没好全。”

      “好好睡一觉就好了。”明诚并不在意。

       车子已开进了明公馆,但明楼好像不打算下车。“大哥,我们到家了。”明诚转过头来提醒明楼。

      “你等下再把车开去酒店吧,今晚别睡家里了。”

      “今晚有任务?”明诚突然警觉地打起精神来。

      “阿诚,”明楼无奈,“你太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你需要休息。去汉口的船已经出港,今晚好歹先缓口气。”

      “大哥,我扛得住。”

      “大姐和桂姨都在家里头,我知你夜里一直睡不安宁。不要跟我争了,去酒店,今晚不要睡家里。”明楼略微一顿,“这是命令。”

       明诚抿着嘴似在憋笑,久久地盯着后视镜里的明楼,知道自己拗不过他,才又问道:“那你呢?”

      “我先回家。大姐睡前总得见到我今天还是全乎的,才放心。”明楼说着打开车门下了车,“到了酒店就好好睡。”

       明楼看着阿诚把车开走,这才转身进了家门。

 

       不出所料,大姐和桂姨听到车声,都从各自的房间里出来,大姐不见阿诚,明楼便说是让他再去处理些急务,搪塞过去。转身却对桂姨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桂姨本想多言两句,但见明楼非常劳累的样子也只得欲言又止。明楼一面揉着太阳穴一面叫桂姨煮碗醒酒汤。而等汤水煮好,桂姨却敲不开明楼的房门了,只听见里头传来隐隐的鼾声。

       淅淅沥沥的小雨,变得密集起来。卧室那头的窗户没有关紧,风雨吹动着帘幕,带着泥土和植物的腥气。雨一下起来就没完了似的,落在房檐上的雨声一直没有什么变化。

       明楼仰躺在床上清醒着,听着黑暗里的雨声,思绪沿着屋瓦之间的雨水汩汩而流。

       刺杀南田是一个偶然的必然计划,阿诚的伤,也是一出偶然所导致的必然——不得已的必然。

       还能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吗?——哪怕南田已死,但只要想起阿诚的伤,明楼仍然忍不住反问自己。

       然而答案也很显然。

       他们推演过的四五个方案里,不可控的因素太多,最终选择的方案,便是把“自己”变成那个不可控的部分——唯有把自个儿也填进去,才能化不可控为可控。


      “难道人人都可以死,你的弟弟就不可以死?”

       ——如果我死能代替弟弟的死,那我的弟弟,和无数别人的弟弟,当然不可以死!


       疯子可以提出来死间计划,换成他明楼,自然不行。总被嘲笑妇人之仁婆婆妈妈,面对毒蜂的明楼,他认了。谁叫他是大哥呢?

       明楼估摸着时间,从床上爬起来,穿好外套,拿好药箱,悄无声息地没入雨中,离开了明公馆。

 

       明楼走进酒店时已临近宵禁,一向灯火通明的大堂已灭了好几盏灯。酒店一直为他专属准备了两间房,明楼也不多言,支走了战战兢兢冒出来的经理和服务生,自己熟门熟路地上楼,打开了房门又随手反锁上。

       屋里没有点灯,似乎也感受不到有什么活物的存在。明楼的眼睛还未适应黑暗,他甚至不能确定阿诚是否真的在房里睡觉。

       摸索到床沿,手还未触碰到被角,手腕倒先被擒住,又猝不及防地被床上的人用力一拉,整个人被压制在床脚,黑黢黢的枪口顶在了额头上。

      “阿诚,是我。”

       明楼没有料到明诚此时还会设防,只得被拗成一个别扭的姿势。清醒过来的明诚立刻卸了力,又直直往后倒下去,枪还在手里握着,手又搁在了额头上。

      “刚刚几乎睡死,你一进门,我听得声响激灵着醒了过来,没回神是你。”明诚的声音嗡嗡地含在嗓子口,向明楼解释道。

       明楼无声地笑笑,他并不需要明诚的解释。他都懂。明楼拧亮了床头灯,拿下明诚手里的枪,又伸手附上明诚的额头,还是烧。

      “药我吃过了,可能得等着发一发汗。”

      “那就继续睡吧。”

       明楼说着脱去外套,掀起明诚另一边的被角,和衣躺下。明诚习惯性地在明楼颈边蹭了蹭,却又嫌弃似的别开头去。

      “冒雨走来的?一身的水汽。”

      “汽车让你开走了,我也只能走了呀。”明楼想想竟觉得有些好笑,便又笑道:“背着药箱走在长街上,像个雨夜出诊的医生。悬壶济世的人生,应该也是有意思的……”

       明楼自顾自的话还未说完,枕边的人就又陷入了短促且粗重的呼吸中。明楼便又伸手探探体温,掖好被角,静静地入眠。

 

       后半夜明楼是热醒的。

       抵在颈窝处的额头滚烫,被窝里的手心和脚心也热得过分,喷出来的鼻息也是火烧火燎。明楼推一推明诚,只换得难受的一声闷哼,被推的人艰难地翻了个身,把身上的被子裹得更紧了些。明楼伸手摸摸明诚的颈窝和腋下,不敢大意地起身,打开药箱找出退烧药,又倒了杯水让明诚吃下。

       床头灯的光刺着明诚的双目,他皱紧了眉头紧闭着眼,吃了药又要躺下。明楼一摸他身上的衣物已被汗水浸透,便又去浴室取了毛巾和浴袍,回头一面哄着一面替明诚把身上的衣物脱下,利落地取了酒精,拿毛巾沾湿了给他前前后后地擦,避无可避地总看见他肩上的伤结着难看的痂。

       明诚难受,又只能任明楼为他折腾。

       明天还要见藤田,睡一觉就该要好呀,哪能这么折腾呢!——再次陷入睡眠之前,明诚这样想。

 

       后半夜的这一觉直睡到了天明。烧退了,雨还在下。

       明诚静静地听了会儿雨声和明楼的呼吸声——他竟然连眼镜都忘了摘。明诚正想取下明楼的眼镜,明楼就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看见明诚伸在半空中的手,便不明所以地也伸出手去捉住,这手又是微凉而干燥的了。

      “还难受吗?”明楼问。

      “渴。”

       于是明楼赶忙松开了手,一股脑爬起来倒水。明诚也坐起身来,薄薄的日光透进厚重的窗帘,雨声渺渺。床头散落着药片,地上的酒精瓶子不见瓶盖,身上原本的衣物被杂乱地挂在椅背上。

       明诚接过明楼递来的水,仰头大口喝下,又问:“大哥,你应该没有从家里带一套新的衣物吧?”

      “是没有带呀。”

      “那怎么办?”明诚暗恼,“前几日又恰好把这儿留着的两套衣服拿回家洗洗了。连着两日都穿一样的,怕是明长官的私人行程又要被嚼舌头了。”

      “呵,怕啥,就让他们嚼!”明楼说着摘了眼镜,又躺了下来。

      “还睡?”

      “还早呀,睡!”明楼拉拉明诚的手,示意他也再躺躺。

      “得了,他们嚼你的就好,我可不想被嚼!”

      “哦?明秘书的行程,也能被嚼?”明楼说着又拉拉明诚的手。

       明诚一觉醒来精神很足,看在明楼昨夜忙碌了一宿的份上,明诚决计忽略他的揶揄。起身下床,又把昨天的衣服穿回身上。

      “今日要见藤田,总得穿回那身狗皮。你再睡会儿,我回家去取来。早饭想吃什么?我顺道带回来。还是直接吃酒店的?”

       明诚坐在床边麻利地换着衣服,说着话也不见明楼回应,他疑惑地转头看明楼,却只见明楼的视线汇聚在露出自己口袋外的那方帕子上。于是他把头转回去,低声地笑了,笑里有藏不住的得意。

      “怎么,不解释一下?”明楼从明诚的口袋里将帕子抽出来,就是一方普普通通的白帕子。

      “吃饭的时候,店家女儿想是听到了我们几个司机的闲扯,知道我们都是汉奸……”明诚缓了缓,才又说,“第二次给我们端酒的时候,手抖得不像样,筛出来的酒又有些不明的浮渣……”

      “你怀疑……?”

      “嗯。所以当着所有人的面调笑了一番,作势把酒洒了又勾了小姑娘的帕子。好歹能不让她受险……76号之前,可是打死了一个十四岁的卖花姑娘……”

       明楼深深地叹了口气。

       默默无言地把帕子叠好递给明诚,看着明诚把它放到口袋里,想想又掏出来,放到外套胸口的衣袋,妥帖地露出一角来。

      “就戴一会儿,回家我再取下来。”明诚已穿戴完毕,俯身在明楼的额角印上一吻,“你再睡会儿吧,等我回来叫你。”

 

       明楼听见明诚轻声地离开房间,便放任自己深陷到柔软的织物当中。外头雨还在洒,颇有雨季绵长的势头。

       明楼想着,这个时候街上约莫还未有行人,明诚的车要穿过一路一路的树荫,或许有清晨的鸟在电线上啭鸣,天色一层一层地亮起来,阴雨绵绵,于是亮得很慢。挡风玻璃上的雨刮会左左右右地摆,发出规律的声响。

       明诚也许带了伞,也许没带。

       也许下车去买早点时,伞又落下了。

 

 

 

 

 -fin-

 

 

 

(唉,又失眠了。所以想不开地把这篇没好觉睡的楼诚po出来_(:з」∠)_

一觉醒来又要战纸,战纸的人生,没意思。(x

全世界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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