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arus

【楼诚】荒原

 

       小祠堂见证了许多誓言。

       那是明楼第一次以“明家男人”的身份跟着姐姐进了这间屋子。

       十七岁的姐姐,一袭白麻裹着黑袍,端端正正地锲在地上,腰背挺得笔直,双手挽着一头如瀑如布的青丝,一寸一寸地将它们慢慢盘起团好,用母亲的发箍一圈一圈地束紧。明楼呆看着姐姐的动作,想起小时候和姐姐一起睡午觉时,他总喜欢在手心里攥一把姐姐的头发,摩挲到发尾有些打结了,他也就静静地睡着了。

       指尖仿佛传来了记忆中的触感,拇指和食指悄悄地摩擦了两下,明楼的手心里涌出潮湿的汗,一如潮湿的眼眶。

       再见不到姐姐飘扬的长发了。

       姐姐的动作还不甚熟练,发髻并不十分牢贴,有些许碎发。姐姐拿着剪子绞破了两个绣着并蒂莲花和戏水鸳鸯的香囊,又绞破了一方绣着自己闺名的帕子,一并投入面前的火盆里。

       在父母头七的这一天,姐姐,终于嚎啕大哭了一场。

       满室逼人的热气和火光。

 

       后来,姐姐又在小祠堂里绞破了另一方帕子,她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伏地的明楼,手里的皮鞭高高地扬起。一下,两下,三下。

       姐姐问——明大公子,你清醒些了吗?

       骨子里是浪漫多情的明大公子,心虚着。他以为自己爱上了一位朱丽叶,其实,他只是爱上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

       “我明家三世不与汪家结盟、结亲、结友邻。”俯首在地的明楼渐渐挺起了身子,抬头对上姐姐愤怒的双眸,“父亲的遗训,弟弟再不敢忘了。”

       姐姐眸子里的神色变了几变,到底放下了鞭子,拾起一地破碎,摔门而去,不忘厉声要求门外两个更小的弟弟,不准同情他们胡作非为的大哥。

       那一天一夜,明家大少爷在小祠堂里,终于脱了一层皮。

 

       说起来,明楼的两个小弟弟都鲜少踏足小祠堂。

       最小的弟弟多少是有些抗拒,他只愿在特殊的日子里走进这间房,还必须要求大哥和大姐陪伴在侧。他不愿独自面对那一块黑黢黢的木头,更不愿每一年都让亲爱的姐姐独自落泪。

       他虽失去了母亲,但他并没有失去一个家。

     “我们不能让姐姐掉金豆呀!大哥,你说是吧?”

 

       较大的弟弟则是因为他敏感又敏锐得过分的自尊心。

       十二岁的弟弟被大哥和大姐一左一右地牵着领进了小祠堂,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团子。他浑身上下是簇新的行头,头发梳得服服帖帖。

       在他来到明家第二年的这一天——

       在他如今脱口而出的是再自然不过的“大哥大姐”,而非“大少爷和大小姐”——

       在他终于摆脱了骨子里的冷漠之气——

       在他终于坦坦荡荡又真心欢喜“明诚”这一姓名——

       姐姐为他点灯燃烛,哥哥蹲下身来与他平视,一直紧紧握住的手仍然没有放开。哥哥问,帖子上的时辰八字确定要写这一天吗?

       弟弟郑而重之地点头:“大哥大姐,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大哥就是大哥,大姐就是大姐!”姐姐嗔怪道,“我们是你永远的家人。从今天起,我们明家就是齐齐整整的姐弟四人!”

       瘦弱的身躯诚敬地跪拜在地,红底黑字化成一道红彤彤的光。

     “得努力变成厉害的人啊!要每一次走进这间屋子,都问心无愧呀!”

 

       然后弟弟和哥哥一起变成了厉害的人,再一起回到了这间屋子。

       他们默默无言地向父母牌位三叩首,礼毕,明楼伸手捏捏明诚的掌心。

     “大姐白天在这儿问我,我是什么人。”

     “我们都是她相依为命的家人。”

       明诚反手握住了明楼的手。

     “我说,我是一个中国人。”

 

       再后来,最小的弟弟也扛起了枪。可姐弟四人,竟再也没有一起走进小祠堂。

       时局的转盘连轴转了起来,姐姐和弟弟都争先把自己填进去。

       小弟问——你敢不敢告诉我们你的真面目?

       大哥怒——不管在哪儿,我都是你的大哥!

       大姐恨——我恼你每一回进这间屋子,都带着任务!

       哥哥对弟弟说——任何工作都是谋生之道,家人才是永远的。而报国不是工作,那是信仰。

       每一颗子弹都能消灭一个敌人。

       哪怕那颗子弹因此打破了母亲的遗物,打穿了自己的肩膀,打碎了自己的胸膛。

       他们说——只要能打败敌人。只要能取得胜利。

 

       明楼和明诚最后一次无言地跪在这间屋子里。

       姐姐和弟弟的小木牌挨在一起,颜色比周围的更浅一些。

       三柱清香,两盏白烛,空荡荡的屋子里烛泪落下发出哔剥的声响。

       他们跪坐在地,拿镐子沿着缝隙撬起某块地板,一个尘封已久的盒子藏在地板下被掏了出来。

       房契,地契,父亲的眼镜和烟斗,母亲的胸针和戒指,几封家书,一封遗训。

       明楼往盒子里添了两样东西,弟弟的皮带扣、姐姐的发箍——曾经那也是姆妈的物什。

       明楼想起先前在这间屋子里看着姐姐盘发的样子。手心又湿润起来。

       他再也看不到了。

       他们永远失去了姐姐。

       可是,姐姐说过的,不许哭。

       另一双手接过盒子,盖好,擦着地面往回放,却好像磕到了什么东西。狐疑着又把盒子掏出来,俯身去瞄地上的洞口,更觉有异,拿起镐子又卸下来两块木地板。

       四条小黄鱼。

       明楼和明诚面面相觑。于是他们在房间四处摸摸找找,地板被撬起来好几处,翻出来五十根金条。

      他们两肩相抵靠在墙根下席地而坐,蜡烛已经燃尽,无人起身去开灯,窗外的月光流泻一地。

 

     “大姐从来没跟我提过小祠堂里还藏着这些……老规矩处理吧。”

     “……明楼。”明诚低低地轻唤一声,“或许,这是先生和夫人留给你们最后的家底了。”

     “大姐都已不在,家又何在呢?时局如此。”

     “大哥……”

     “姐姐走了,弟弟也走了,家里空了。我只有你了。”

     “你还有我。”

 

       他们沉默地对坐着,借着月光看满室狼藉,彼此的影子都沉没在黑暗的荒原里。

       枯坐了不知多久,只知月光挪动了几步的痕迹。

       明诚起身,把盒子放回原位,又把撬起的木板一一盖上。等夜晚过去,地板修不修,都已没关系了。

       明楼看着明诚忙碌的身影,终于无声地落下泪来。从地上扬起的浮灰在淡淡的月色里沉浮,如同彷徨于无地。

       何夜无月。

 

 

-fin-




(昨晚醉茫茫摸的短小一发,今晚腆着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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