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arus

【楼诚】以马内利Ⅱ


       明楼发觉明诚不太对劲,是因为明诚突然当着他的面,叫出了他们曾经用过的某个化名。

       “这个人,谁?”

       明楼的手手脚脚泛起一阵潮。

 

       客厅里的电话铃声突然地响起来,明楼一瞬间分不清哪种状况更紧急一些,微张着嘴竟愣在了原处。不绝之声像某种警报,明楼确切地感受到他的耳膜在用力地鼓动,某根或者某几根神经被牵扯起来,嗡嗡作响。明诚拿眼神跟他示意,明楼也不知该如何反应了。于是明诚只好擦着他的肩膀走过去听电话,拿起听筒,一面问好,一面还回过头来,忧心忡忡地打量着他。

       客厅顶灯那盏圆而大的灯泡又闪烁了两下,将熄未熄,暖黄的光渗出一片惨白。明楼想起来,前两日阿诚就跟他说过,这灯泡怕是要坏了,还说那日他要去买新的一盏来。可现在顶上的这盏,恐怕不是新的吧。

       这日子怎么就过得这样胡涂呢。

       明楼当了半辈子多的甩手掌柜,头一次深深地自责起来。他回望着明诚的目光,忧虑与忧虑相交,才发觉彼此眼中形影不离的另一半,是真的在老着了。

 

       明诚挂了电话,把便利贴撕下来递给明楼,提醒他明日退休教师的餐会结束后,明楼跟某教授还单独有约的。

       “家里的电话一向都是找你的多,可大少爷就是不肯亲自接电话。”明诚忍不住嗔怪,说着话就又把明楼手里的条子扯回来,“算了罢,让你自己记着怕又是该忘了的,我看这一辈子,我就光全记着你的事了。”

       明楼眼热,又还想争辩几句,先前那个经久不用几乎已经被遗忘了的名字又冲进脑子里,明楼一下子又不知该如何辩白起。没来由地肯定自己的判断,却忍不住心存侥幸。可这一辈子走到现在,明楼信赖自己的某种直觉,如同他信赖明诚本身一样。他知道谈直觉简直像谈玄学,可就像每一个偶然性的背后,都暗藏着由种种必然交织而出的一张网,直觉,是明楼另一双藏着的眼睛。

       “这一辈子,我就光记着你的事了。”

       明楼以前怎么就从来没有怀疑过这样的理所当然呢?

 

       “还杵那儿发什么戆吶?”明诚把纸条拿回房,老半天不见明楼跟来,只好再折出来喊他,“不是说好了要再给你按一按吗?”明楼只好悄悄吐掉一口气,乖乖地也回房去,“真是越老越像小孩子,说好了的事情还得再哄着你才肯做。大哥你真是的呀……今天这是怎么了……”

       出于某种他们都心知肚明的原因,除了明诚,明楼一向都不许别人触碰他的身体,一度连医生都不行。甚至是明诚,也不行。

       彼时在病房里,明秘书长强势地屏退了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明楼白着一张脸,汗大如豆。

       “他们究竟做了什么?”明楼咬紧后牙槽,不肯说。

       “大哥,那是苏医生,我们可以绝对信任的苏医生。”明楼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受了伤。你必须接受治疗。这是命令。”明楼点点头,明楼摇摇头——不是现在,不是现在。

       明诚不知该怎么办,只下意识地去拥抱他。可是,明楼在明诚的怀里,僵直地颤抖着。

 

       入了秋,明楼的肩颈就又开始桎梏着他。夜里无可奈何地翻来覆去,连带着明诚也不得安宁。索性爬起来看书,可书桌前骤然亮起的灯,直接把明诚最后一丝困意惊扰殆尽。

       “我给你按一按吧?”这样的夜晚是再平常不过的,可明诚每次都只能抛出疑问句。

       “明儿再说吧。要是吵着你,我出去看也行。”

       “外头凉,你就在这儿看你的。”明诚急切切地重新躺好,背过身去,声音嗡嗡地闷在枕头边,“可说好了啊,明天不许不按的!”

       明诚的话当然得听。

       磨磨蹭蹭地俯卧在理疗床上,明诚的声音在后脑勺上盘旋,他问明楼可以了吗,明楼点点头。今时今日的明楼,其实已经不抗拒按摩这件事了,何况如今他与明诚,是实实在在地脱离了很多的人事物,生活里简单到只有一个明先生和另一个明先生而已。

       明诚捏住明楼最痛的一处,慢慢地用力揉开。老了的明楼反而瘦削下来,变回了明诚最初记忆中的那个样子,只是骨头捏上去脆了不少。明诚手上的劲是收着使的,可他的呼吸也还是变重了,如今使力受力,也都不似年青时那般随心所欲。

 

       嘶喇一声,明诚划开了一根火柴,燃起酒精灯。蓝色的火焰滚过,温凉的罐子压下去,皱着的皮肉被嘬起来,沉甸甸的一排。明诚在床沿边坐下,把头趴在明楼的颈边,他总喜欢挨得近近地和明楼说体己的话。他说昨天梦见大姐了。

       “……姐姐偏心,总是不肯让我梦一梦。”

       明诚嗤嗤地笑了:“怎么姐姐的醋你也要吃。”

       “姐姐好吗?”

       “好,还是那么美。坐在咱家露台上喝着茶。”

       “你和她说话了吗?”

       “说了呀,姐姐还让我给她读书解解乏。”

       “你给她读什么?”

       “En el profundo del abismo estaba

       Del no ser encerrado y deteni do”

       明楼眼见着自己的一滴泪砸在明诚的拖鞋上,在绒面上氤氲出一个深色的渍迹。

       “要不要找个时间,我们再回去看一看。”

       “弗看了。明台也不在,我们去了只会给小的们添麻烦。弗看了……”

       明楼的这个弟弟,越老越倔,而倔起来的时候,是任谁也都没办法的。他只能竭力把手从床沿边伸出来,手指探入明诚的毛发摩挲着,一会儿却又被明诚捏住,十指交缠地重新垂下。

       “大哥……”明诚轻轻唤他,“最近我总想起好多以前的事。可我只能想起来一半。有时候想起来一些名字,却不记得名字后面的事情,有时候又反过来。刚刚忽然又想起,我们造过好多好多个名字。是你说还是我说的?这个名字坏了就扔掉它,用一个别的,随便哪个,真正的名字要千万藏好它。”

       “我说的。”

       “啊哈。你看,生死搭档的好处就是这样,一个人模糊了的事,总还有另一个人记得。”

       明楼不想说话,只好用力捏捏明诚的手。而他的手,其实并没有明诚的大,尤其是瘦了以后,更能轻而易举地被明诚捉住。有时明诚会主动牵引着明楼的手,裹着他,叫他往更深的深处游走。明诚熟悉明楼的每一个指节,如同明楼熟悉明诚的。

       “有件事我还记得的。我刚到明家的时候,你让我牵你的手,我都不敢握住你的整个手掌,常常只攥住你的小拇指。有一回攥得太紧,在街上你又突然带着我跑起来,就把你的指头弄脱臼了。”

       “这种事情,你倒是记得清。”

       “是你跟我说的呀,要我永远记得,你是我的哥哥。”

       “阿诚啊……”明楼压根就不敢抬起头来,“我一直都认为,能当你的大哥是再好不过的事。这样我就可以坦坦荡荡地老在你前面,占着你的便宜赖着你,让你顾念我一辈子。”

       明诚咯咯笑起来,松开握着的手直起身,捏捏明楼的脖颈——“美得你!到老还不许我自私一回。”

       “阿诚,你真的不想回去看一看吗?”明楼半边身子挺起来,“不用麻烦小的们,咱可以回苏州,或者上莫干山,提前让人帮我们打扫打扫就好了,咱还是自己住,就跟在这儿一样。”

       “别动,下罐呢。”

       明诚一手就把明楼的头又摁回去,自己却并不答话。一时间只听见“啵”的一声接一声。淤血并不明显,只有罐口留下浅浅的一个个圆,像轮回。

       明诚自然明白明楼的心思,今天是他自己说了太多闲话,可他又不想瞒着他,总归有一日就要知道的。他并不是想家,明楼在哪儿自然哪儿就都一样了。而比起苏州或是上海,巴黎,才是他和明楼的故事真正开始的地方。旋转的时间会把头和尾相接起来,一开始就是明楼在照顾他,那么最终自然也合该是明楼。十岁以前错过的时间,或许很快就会补回来。明诚知道,明楼自然也是愿意的,不管是何境地,明楼一定会为他张开一个温暖的怀抱,这是一定的一定。

 

       “不要。”明诚突然说,“我不要回去。我不需要更多新的记忆了,我有的已经这么多,这么丰盛。再要,就是贪了。明楼啊明楼,Vive Paris, Leroi Du monde.”

       他们听到“啵”的一声,明诚拔下最后一个火罐。像打开一瓶香槟时清脆的那一响。

 

 

 

 -fin-

 

 





用了两句诗,第一句是“在深渊的深处我是/从未被逮捕和禁锢”,第二句后文其实还有三句:“Te le renvoisavec amour / Eier geant, armo Te sa Eronde / Il marche il grandir chapue Isur(巴黎万岁,他是世界之王/重见他,我有无限的柔情/傲岸的巨人,手里带了投石带/他行进,他一天天越长越大)”,来自卞之琳译《阿左林小集》。


是给我自己写的呀,我仍然记着在楼诚身上寄托的理想主义;马齿徒增又一岁,愿我平安自由,做个好人。: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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