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arus

【楼诚】地下火



       听到推门的声音,一直在假寐的明楼,突然就抵挡不住睡意的袭击,太阳穴间卜卜直跳的血管也平静下去。

       他其实很想睁眼、起身、跟明诚打声招呼,明知故问一声“回来了”,但安稳来得很突然,他贪恋这很可能转瞬即逝的瞬间。他闻见明诚身上泥土和雨水的腥气,盖过了房间里燃着的蜡烛的味道。

       他感受到明诚一点点的靠近,那人轻手轻脚地把书从明楼的手里抽走,直接倒扣在茶几上,又摘了自己的眼镜,然后是一双微凉且湿润的手覆上了他的额头,手心的汗黏在脑门上并不舒服,但这不舒服的触碰也未能使他醒来,反而把他推向了更深的睡眠深处。

       他听到明诚俯下身来在他耳边轻轻地说:“睡一会儿吧,有我呢。”

 

       明楼醒过来的时候,房间暗了不少。尽管他并没有真的睡了很久。

       这三四个月来,入夜的明公馆也是要停电的。明诚撤走了两盏蜡烛,只在房里留下两盏。明楼僵着半边身子从沙发上坐起来,血液冲上肩颈四周,酸、麻、细细密密的刺痛让他又清醒了不少。

       他拉开了房门,本以为门外会更亮堂些——明诚和明台自小怕黑,以前大姐在时,厅中总要留一盏灯的。是那以前。

       明楼只好折回去,持一盏蜡烛去寻明诚,那人竟在卫生间里洗衣服。

       “醒了?”手里的活不停,头也不回,衬衣的领子多搓两下,就再泡进水里,捞出另一件继续搓洗。

       明楼把手里的蜡烛也搁在洗手台上,烛火跳跃了两下,墙上的人影儿像水中的涟漪,也荡了两下。他无所事事地拉了另一把高点儿的椅子,在明诚身后坐下,静静地看他一板一眼地洗衣服,肥皂水偶尔漫过脚背,他俩都没穿鞋。

       “小心着点,脚上的伤口别沾水。”

       “没事,在小腿上呢。皮肉伤而已,已经开始结痂了。”

       明楼说着拉起自己的裤管,借着微弱的光,看见绷带上渗出的血色早已变暗了。明诚扭过头也看了一眼,赞许似的点点头,说:“原本还怕你自个儿不当回事呢。”

       “你这趟出去,任务重,我又不是真的不懂照顾自己,总不能真拖你后腿呀。”

       “……嗯。”明诚意义不明地咕哝一声。

       然后他们就又沉默。

       泡水,打皂荚,搓洗,过水,再搓洗。一遍遍,一件件。明楼倒不觉得无聊,他躲在明诚后头,盯着墙上的影子看。明诚坐在矮一些的矮凳上,随着动作有时猫成一团,有时又挺起身子,跳动的灯火使他看上去像毛茸茸的一团,又像令人畏惧的随时可以幻化成别的什么。

       明楼看得出神,甚至忍不住伸出手去描摹那团影子。他看到墙上自己的手影盖在了明诚的头顶上,顺着他的脖颈,又顺着他的脊背,一下一下地描摹着,像极了小时候,大哥所能给予一个小孩子最多的那种无声的安慰。

 

       于是他想起来,上一回他俩以这样的姿势在浴室里一前一后地沉默,正是明诚中学快要毕业时,整个人最沉默的那一段日子。

       那一天的明诚,面有赧色地抱着他的床单冲进这浴室,餐桌上的明镜讶异了一番后又不动声色地了然于心,冲明楼抬抬下巴使眼色,总有一些时刻是只能大哥出马的。只是,等到一直扒拉在门框边儿上的明台都失去了好奇,明楼也没想好该怎么开口说第一句。他便只能枯坐在明诚的身后,以他最为熟悉的视角,略略俯视着他默不作声的弟弟,看着他背后那两根刀柄似的肩胛骨在衬衣底下舒张着。那时的明诚也瘦,却是少年人清凌凌的那种瘦,跟今时的明诚是不同的。

       明楼不记得他最终到底有没有跟明诚说点儿科学的什么,他只记得,那个少年忙忙碌碌地挂了一身汗,转过身来求大哥给他搭把手,要明楼帮他把床单拧干。

       明楼可能还是说了点什么,只是明诚并没有让他把话都说白了。那时的明诚还总会露出无法修饰的一点羞涩,对他大哥说,再有下次,他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于是,这个与男人相关的话题,之后的他们就再也没有提起。

 

       “我出去这么久,你怎么不干脆叫个人来收拾收拾。”明诚突然发话,明楼的手僵在半空,只好贪恋着又最后虚虚地拿影子拉了拉他的耳朵,“积了这么多衣服。”

       “你不在,我也不好再叫外头的人来送洗衣服了,洗一次还要五角钱。”

       “我竟不知道明先生还会计较这一分五角。”

       “家里倒是不怕人来,钱也是事小,就是……免得再白白连累一户无辜人家。”

       叹息从明诚的胸腔里散出来,他把拧干的衣物往干的盆子里丢,倒掉洗衣服的水,温柔的水波哗啦啦地触着他们的脚。明诚也说不明白,外头还下着雨呢,自己费什么力气要洗衣服。不合时宜的事情,还不够多么。

       “我看你还有闲情看杂书,动动手洗两件衣服倒是不肯的。”明诚说是这么说,倒也不是真心埋汰。

       “我这可还伤着呢!”明楼却是理直气壮。

       明诚无语,只好岔开话去:“你怎么看我的书。”

       他们共用书房,但明诚也有自己的书柜,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以他自己的分类法藏着的。明楼定是去过他的房间,不然那本《安堤戈涅》又能从哪儿来呢。

       “我等着,你亲手把哥哥埋葬。”

       明诚的影子无声地张了张嘴,夜色太浑浊,彼此的表情都难以辨认。明楼自嘲似的笑笑,而后一手端起烛台,一手去捉明诚还湿着水的手。他们极少有身体上的接触,明楼自然能感受到明诚的不自然和微微的抵触,但他却又攥紧了那截手腕,把人往外头带。

       “你饿吗?我饿了。家里还有两把挂面和几个鸡蛋,你给我煮碗面吃吧。”

       明诚心软,只得跟着。

 

       冷清的厨房里终于又有柴火噼噼啪啪地烧起来。燃炉,洗锅,下水,手里头有点事情做,明诚多少还能不去分神刚刚的牵手。

       “这回他们又请你去做什么?”

       “依然没做什么。也不铐起来,也不询问,让我在那里单独呆了三天,最后挨了两刀,就又让我回新政府去了。”

       “这个月都两回了。算起来,半年内特高课换了三任,三任人请了你四回。”

       “……是。每次都是一样的过程。”

       明楼第一次被带走的时候,明诚有些慌,他拿捏不准该用什么样的面孔去应对,该拿出哪一套等级的方案去预警。他失去了可以商量的人。他们身边集结着的力量,都是轻易动不得的,严格意义上,他们能依靠的只有彼此。明镜死后,日本人再找不出明楼的软肋;明诚,却还不值得日本人在他身上下功夫——更何况,没有一个外人能说得准,作为明诚唯一的家庭关系,他明楼跟明诚之间到底有怎样的牵制。

       明诚空着手等水开,热气一点点从锅底冒上来。

       “明楼同志,”明诚转身正对着杵在灶台一旁的明楼,“家里的意思,可能随时要你转移。”

       “‘要你转移’?那你呢?”

       锅里的水咕噜噜地响着,明诚揭开锅盖,下面。

       “‘哥哥,我会亲手为你埋葬。’”

       

       猛然间,明楼从后头拥上去,双手勒住了明诚的腰,额头抵在明诚的后脑勺上。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撞得明诚手中搅面的筷子掉到了锅里,掌边被锅沿狠狠地烫到了。

       “我们是生死搭档。必须一起走。”明楼咬牙切齿的气息喷洒在明诚的脖颈上。

       “毒蛇和毒蛇才是生死搭档,青瓷和毒蛇,不是。——明楼,别跟我说你压根就没想到!”

       明诚能感受到,压在后背上的力量一点点松懈了下去,却更重、更贴实地压在自己的肩背上。湿的热的袅袅水汽,使他们氤氲成一团。


       “我……早就想这样抱着你了。”

       “……嗯。我等你这个拥抱,也等很久了。”

       “很久?是多久?”

       “……久到……不应该让你知道有多久。”

       明诚的左肩陡然吃痛,他还从来不知道,明楼耍起赖来能这样孩子气。但那人在赌气,他是知道的。他本以为,这辈子是没什么机会了,可捅破窗户纸这事,怎么就,是暗夜中的这情这景呢。

       “松……松开一下。”

       “不。”

       “你不松手我没法拿筷子呀!面要坨了,还吃不吃了?”

       明楼便裹着他,挪动着去拿了一副碗筷。

       “什么时候转移?”背后的声音埋在织物里显得嗡嗡的。

       “家里还在商量着。可能随时,可能随时不。”

       “去哪儿?你,我。”

       “也许往最北边儿去。也许先去南边再去外边,我们怎么来的,你就再怎么走。”

       “到时候,怎么办?”

       “一把火。”

       明诚觉得自己的内脏似乎压缩到一起,可他又不忍心再叫明楼松手了。

       “阿诚,我要你记着,‘人生可以称得上幸福的只有一回——那就是同心爱的人在遮阳伞下面。’”

       “大哥……”

       “吃面吧,我真的饿了。”

       明楼终于松开了钳着明诚的手。哪怕光线微弱,他也不敢回头看一眼,擦着明诚的肩膀先一步走了出去。


       他想起来,当初在法国,在那间洒满了阳光的厨房里,明楼和他一起做最后一顿饭。当初明楼也要明诚记着——他们都是寻路的人。

       是日日走着路寻路的人。




-fin-


*标题来自电影《明月几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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